拿到返港船票那天,童弋祯以为自己会开心的。
爸爸去世那年,她曾跟着漆木的骨灰盒第一次踏足那片神秘的岛。
葬礼之后,妈妈牵她站在维港吹风,两个人小得像颗豆儿,闷热潮湿的水汽朝她们打过来,毫无招架之力。
“祯祯,你想不想爸爸。”
对岸绚烂的霓虹在童堇身上映出一层雾雾地蓝。
“想!”她用力握紧童堇的手:
“爸爸说要教我更难的曲子,以后我会好好练习,不会说谎的。”
童堇蹲下来,抚了抚她的脸:
“祯祯和爸爸说谎了吗?”
“嗯……”她有些羞,看着妈妈平静的眼睛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给堵住:
“我说肚子疼,但其实没有疼。”
“这样啊,撒谎是不对。要不要和爸爸道歉?”
“和爸爸说对不起他就会回来吗?”
“爸爸他……不会回来。”
童堇说着眼圈又红起来。
“妈妈别哭,以后我不会撒谎了。”
弋祯踮着脚在童堇脸上抹了几下,手指越来越湿滑。
“是不是因为我说谎了,是坏孩子,爸爸才不要我了。”
她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,还不能分清去了很远地方和死亡之间的区别。
童堇揉揉女儿的脑袋,露出一个和从前别无二致的笑容,柔声:
“爸爸不会回来,但妈妈知道爸爸在哪里,祯祯要不要……”
童堇看着那双不掺杂质的眼睛,顿了一下还是缓缓开口:
“祯祯要不要…和妈妈一起去找爸爸。”
“要!祯祯要和爸爸妈妈一直在一起!”
她的眼睛一瞬就亮起来。
当那些穿着黑衣的人告诉她,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,心里有个地方被压上一块石头。
此后,每过一天,上面就结一层青苔,最后那些油腻腻的苔藓长出手脚,一闭上眼睛,它们就学着爸爸的声音“祯祯、祯祯”地叫她。
她害怕,可身边的每个大人都很忙。
妈妈忙着哭,奶奶忙着恨,叔叔们忙着讨论,是枪驳领的西装更沉稳、还是平驳领更肃穆?
她就只好自己处理那些心上越长越疯的绿。
她以为所有泛滥的枝蔓都会在长成大人那天消失,大人可比小孩儿厉害多啦!
维港的雨丝轻轻扯着海面,空气中的咸湿味道似乎从没变过,童弋祯裹了裹身上的风衣,不着痕迹地避开小叔要帮她牵行李的手,小口小口嚼着手里的牛脷酥,是她下飞机时顺手买的。
她这一路从坊镇坐船转飞机,十几个小时水米未进。
“吃太油腻不利于打升白,家里备好饭了。”
冷淡的港腔,带着几分不情愿的妥协,她一下子就听懂了。
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的父亲有七八分相像的中年男人,童弋祯吞咽的动作一滞。
手指捏着纸袋将才吃了几口的牛脷酥卷起来,也不怕油污顺手揣进了口袋。
童弋祯看到了邵颂明眼底一闪而过的嫌弃,她想尽力装作不在乎的样子,心里却有一个角落呼呼漏风。
她与这些从骨子里看不起她的人牵着一根叫做血缘的红线,可彼此间却都生出真真切切的嫌恶。
海的那头,她和一家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,可却实实在在互相支持着,走了十年。
童弋祯想,她是太高看自己了,怎么能刚走就开始想念坊镇,想念那个她再也没脸回去的家?
徐稚闻要是知道她这样没出息,一定会笑她活该。
养了十年也没养熟的白眼狼,是该吃点教训……
吐过之后,童弋祯觉得好受许多,从烤肉店逼仄的厕所里出来,她没有第一时间回去,顺着外面的简易楼梯上了三楼平台,空气里飘着辣椒炙烤肉类的焦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