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村人
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坑洼土路,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,像敲打着陈旧的鼓面。黄尘被粗暴地扬起,浓稠得如同凝固的雾霭,粘稠地扑向车窗,又呛得小俊一阵剧烈咳嗽,肺叶仿佛被砂纸磨过。他摇下车窗,这么多年来第一次,让故乡的空气混杂着泥土、腐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涌入肺腑。车窗外,连绵的青山在七月午后的溽热中蒸腾着水汽,轮廓依稀是记忆中的模样,却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滤镜。村口,那棵枯死的老槐树,虬结的枝桠扭曲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,像一具被风干的巨兽骸骨,沉默地、固执地矗立着,成为这片土地永恒的、不祥的守望者。
自从考上大学,挣脱了这片土地的引力,他便再未回头。故乡成了电话线那头模糊的问候,汇款单上冰冷的地址,以及记忆深处逐渐褪色的底片。若不是童年玩伴二柱那通带着浓重乡音、混杂着鞭炮声和醉意的电话,邀请他回来喝喜酒,他想,或许这片土地连同那些模糊的过往,将永远沉入遗忘的深渊。
村子比记忆中更显局促、破败。记忆里喧闹的晒谷场空寂无人,几处坍塌的土坯墙像被啃噬过的伤口,裸露着砖石和朽木。唯一鲜亮的色彩,是二柱家新房门口悬挂的两条红绸,在灰扑扑的土墙映衬下,红得刺眼,红得近乎妖异,像垂死挣扎溅出的血。院子被临时搭起的油布棚覆盖,里面挤满了人。喧闹声、笑闹声、碗筷的碰撞声、孩童追逐的尖叫、还有劣质音响放出的喜庆旋律,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久违却又隔膜的乡土喧嚣,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、透支生命力的热闹。小俊深吸一口气,试图融入这熟悉又陌生的氛围,目光却像被磁石牵引,牢牢钉在灶房角落一个佝偻的身影上。
那人蜷缩在一张矮小的马扎上,背对着喧闹的人群,正机械地,一下下地劈着柴。他身上套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旧棉袄,即使在七月流火的天里,也捂得严严实实。袖口磨得稀烂,露出一截黧黑、干瘦得如同枯枝的手腕,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虬结。头发像一团被狂风蹂躏过的枯黄乱草,沾满了灰尘、草屑和某种可疑的污渍。他的动作笨拙而危险,斧头落下的位置歪歪扭扭,好几次锋刃几乎是擦着他那双同样污黑、赤着的脚边落下。小俊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,一个尘封在记忆最底层、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名字,带着铁锈般的腥气,猛地冲破了闸门。
“小龙?”&bp;他喉咙发紧,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。
劈柴声没有停顿。那人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,对呼唤毫无反应。
小俊往前走了几步,绕过散乱的柴堆,提高了声音,带着一丝试探,喊出了童年时只有他们几个玩伴才知道的昵称:“石头?是我啊,小俊!你俊哥回来了呀!”
斧头悬在半空,终于停住了。那人极其缓慢地、仿佛生锈的齿轮般,一寸寸地转过身来。一张被厚厚的泥垢和油污覆盖的脸,五官模糊不清,只有那双眼睛空洞、茫然,像两口被岁月吸干了水分的枯井,深不见底,没有任何焦点。他浑浊的视线似乎在小俊脸上停留了一瞬,又似乎穿透了他,望向某个虚无的远方。然后,他对着小俊的方向,极其缓慢地咧开了嘴,露出一个纯粹肌肉牵动的、没有任何情感内涵的、空洞的笑容,嘴角牵扯着干裂的皮肤,露出几颗黄黑的牙齿。随即,他又低下头,重新握紧了斧柄,继续他那危险而徒劳的劈砍。
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寒意瞬间攫住了小俊的心脏,狠狠攥紧。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,那个像山间小兽般敏捷、笑容比夏日阳光还要灿烂的小龙呢?那个爬树掏鸟窝永远冲在最前面,下河摸鱼能憋气到让所有孩子惊叹,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光芒的小龙呢?他们曾分享同一个滚烫的烤红薯,烫得龇牙咧嘴却笑得开怀。他们曾在老槐树虬结的根须下,郑重其事地埋下捡来的“宝贝”玻璃珠和光滑的鹅卵石,对着树洞许